文学有什么用(节选)
黄孝阳
我一直在想,严肃文学究竟有什么理由存在,它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庞——我已经阅读了太多的自说自话的文学理论,它们不能说服我。为什么在这个通过互联网连结起来的,熵增的,鼓励过度消费的符号(信息)社会里,还会有那么一小撮人为它执迷不悟?我在《量子文学观》里说了一句话:生命以负熵为食。可为什么是他们成为负熵,而不是别人?再阅读一些已进入文学殿堂的名家访谈,其最初的写作动机很功利、很世俗,就是希望能靠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。为什么通往名利的路会抵达文学的神圣之国,又是什么让严肃文学在当下与名利越行越远,经常得不到发表与出版的机会,乃至于更多的阅读?顶多,也就是“偶尔被关注的局外人”。
严肃文学,首先是态度问题。我不喜欢“纯文学”的概念。世界这样乱,装纯给谁看?但,世界再怎么乱,作为书写者,应该,也更有必要态度严肃。只有严肃,才能真正掌握科学的理性思维,拥有悲悯的宗教情怀。这是一个心智成熟的人理解世界的两种根本途径。世界尚不可知。对不可知者,当存有敬畏。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,就放言:人定胜天——这种可笑又可怕的傲慢如同瘟疫弥漫于人类文明史。当下,由于资本的逐利性、现实的滞重无趣等,一些写作者放大文学的娱乐功能,讲游戏文学、好看文学等。这样,口袋里的钞票确实可能更厚一点,我也承认,面对诸多还不能解释的人类与宇宙的终极问题,从心理机制上说,人会有娱乐至死的愿望,但这种焦虑与躁狂,是对人的消解,是把人平面化、庸俗化,对写作者来说,也不能缓解他内心与世界的紧张。该抑郁的,照样抑郁;甚至会更严重点。问题仍然在那里,并不会因为“信春哥得永生;信曾哥不挂科”就不见了。所以,尼尔·波兹曼干脆在《娱乐至死》中向世界宣布,电视是愚蠢下流的。他请他的知识分子同行回到书籍中去,不要在电视节目中侃侃而谈。甚至不妨说得极端点,娱乐化就是一条用鲜花与掌声装饰的通往奴役之路,它在悄无声息中毁灭个人的自由。
严肃,才可能产生真正的思考与写作。有哪个哲学家、文学家是嬉皮笑脸,招摇过市的?所谓幽默,常常是“含泪的笑”。态度不端正,哪怕上帝从你身边经过,你也会想去看看他有没有小弟弟。严肃,本身更意味着节制。在亢奋的时代,节制是增长与道德之间的均衡点,是文本质量的保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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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肃文学有几个基本特征:
一、 它要有思想性。文学的思想性不同于哲学。哲学是系统化理论化的世界观,是对自然、社会和思维知识的概括和总结。其工具是逻辑、实证等。哲学是理性的光芒,在人的意识层面。严肃文学,固然始终在追求“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”,但它还要人物形象、大量的时代细节等,来解决理性与逻辑的局限。人总有言不及义时。已知的模型与规律并不足以帮我们窥见世界之全部。如果说这个世界是有上帝的,严肃文学则是上帝的一小团。它从人的意识层面深入至无意识层面,所书写的,不仅是水面上的冰山,还有水面下那更为庞大的部分,以及从冰山底下游过的一条长着古怪螺纹牙的独角鲸。严肃文学对世界的洞察力,基本来源于直觉,而不是分析、归纳、推理。它迅速、直接、跳跃,具有强烈的个体特征,并被或然率支配。它的根源在于非理性的力量。
二、 严肃文学是对一个时代的精气神最富有概括力的的魅力书写。通过时代,人有了历史的深度,并站在这个文本上想象未来。每个时代皆有其鲜明的特征,是一整副塔罗牌中的一张。严肃文学就是要成为这张牌。这张牌面的图案,可以是复杂庞大的管风琴,也可以是一具古筝。
三、 它是大脑的体操,是迷宫与城堡,是悬崖与瀑布。它不仅是道德上的写作,也要作为美学上的写作。它要在文体上有属于自己的贡献。即,别人都在一窝蜂地盖大会堂,你得有本事盖鸟巢、盖悉尼歌剧院。以小说的文体为例。当下的小说大抵是一种树状结构,枝桠清晰,躯干明确,纵然强调一个留白的韵,那也在逻辑之中,就犹如树叶的背后隐藏着一只色彩艳丽的鸟——这种“隐”符合公众理解,在人们的日常认知里。所谓“隐”的巧妙与否,最大的区别也只在于那里到底是藏着一只鸟还是一只老虎。我在这里想说的是:小说要有结构,但树状绝对不是惟一的不可置疑的一种。比如块茎。最典型的就是马铃薯的块茎。它在土里生长,块茎与块茎之间不遵循树状结构的那种服从,它们通过枝蔓联系,也互相争夺水分。事实上,块茎其表面有芽眼,新的马铃薯叶从芽眼里长出,又仿佛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在每天所得出的结果,在阳光下,是那样寂寞而又松弛,随时为我们提供意想不到的饱含营养成份的惊喜。
四、 它在语言上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风格。这个世界是属于语言的。活在大地上的人们用语言祝福,用语言诅咒。司空图著《二十四诗品》,雄浑、高古、典雅、绮丽、豪放、清奇……这二十四个词语可借鉴之。大地尚未成熟,如漂浮之脂,亦如水母漂流。用桑塔格的话来说,即语言能表现出“破裂斑驳的门扇的美,无序中的别致之处,奇特角度和意味深长细节的力度,废弃物中的诗意……”
对基本特征的界定,能帮助我们理解什么是严肃文学,但这并不是严肃文学的定义。任何词语之诞生,皆为照亮这宇宙的晦暗,也必然在其脚下投射下一个不断拉长的阴影。时间让它们肿胀、变异,气喘吁吁。意义自它们体内长出,犹如块茎的匍匐生长,向着四面八方而去,呈非连续性,断裂、多元,没有明确的中心点,是茎的变态,是地下茎末端所形成的膨大而不规则的块状。这是奇妙的,就好像诸神在土壤深处自然地生成。但此繁殖过程,不可避免地让词语原初的意义逐渐隐退,如同那掷向水面的石块,在激起一圈圈复杂的与时代共振的涟漪后,沉入水中,为黑暗所包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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